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九日，程木滨由西部山区回到铁佛城。拜见过释参师傅之后，随着省纪委的警车去往了省城。高速公路上，这位大老板可说是思绪万千了：

他想，如果不从西部回来，也许就能躲过这一劫；

他想，纪委只是因为自己与岳勇关系亲密要做些例行调查，不会有什么风险；

他想，如果纪委知道了他无偿转让股份给国资委，就会认可自己的贡献，而不去追究与岳勇关联的事了；

他想，他捐两个亿带头扩建铁佛寺，铁佛菩萨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；

他想，接受问询时要揽下一切有可能的嫌疑，一定不能去伤害恩人岳大哥；

他想，铁方集团纳税跟带动就业贡献大大，地方领导一定会保他的；

他想，身为省政协常委，考虑影响，政府或会网开一面；

他想，他被抓了社会公众知道了，一定会对股价跟市场造成很大的影响；

他想，万一因岳大哥获罪，人们或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官商勾结唯利是图的大坏蛋；

他想，他获刑入狱了，可以在劳改之余写出自己的历程给大家以启发；

他想，能顺利地回来，他就要把沾到的铁佛集团的好处全都还回去；

他想，自由了，他就要把余生全都投入到西部乡村教育上去，去赎过往的一切罪过；

他想，他的博客跟头条号突然停更了，粉丝们肯定会一片留言问询；

他想，他不在了，儿子晓宝可能不会按时去给先人们上坟烧纸；

…………

程木滨被安排在一处秘密场所接受调查。二十多天后，调查的主角岳勇上吊自缢了。

三月下旬一个清冷的早晨，天色微明，疫情原因启秀北大道上不见了遛早的人们，街路静寂。偶有一两只狗风一样窜过。

小和尚打开寺门，惊讶地瞅到东南方不远的古柳上有人悬颈而吊。急呼来众僧将之放下，发现身体已经发凉，但人还是睁着眼睛，似有所望。多少年来，古寺神柳吊男吊女吊老吊少，和尚们见怪不怪。冤屈之人在这里上吊，或能感动神灵为其伸张正义；作恶之人在这里上吊，或能赎得罪孽不下地狱；贫穷之人在这里上吊，或能脱胎换骨拖生富足人家；达贵之人在这里上吊，或能了却身后万般人世无解。而现在，警察拉走的这一个是个大人物头，先前的市委书记、现在的省政协副主席岳勇。

将岳勇举拖下来的时候，僧人们把一个低矮枝桄上挂着的黑色公文包碰了下来。公文包里滑出一沓书稿——“《儒家文化与城市文明》”，以及一纸大字题目的“临终书”。警察没有到来之前，认出岳大官人的释参先睹为快了。

敬爱的组织，亲爱的家人：

请恕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告别。

上周出国前，我已经觉察到组织对我的调查。该来的总要来，这种境况的出现是预想之中的，也曾在梦境里出现多次。是留下来想办法对抗，还是尽早向组织自首交待？思前想后，我决定先出国，去参加那场早就定好的世界经济文明论坛。作为中国一个北方大省的儒学学会会长，我觉着有必要去国际上释传儒学对于社会进步的意义。事实上，对于儒学的推动成了我工作动力的支撑。现在想来，或已成了人生救赎的一部分。

国际论坛上，我慷慨陈辞：中国孔子是千年方能一现的圣人，我辈何由不慕，何必不慕，又何敢不慕呢。所谓学习，不学则无术，无术则临场必逢溃。夫逢溃至烂见底者，此生究其何源呢？……修身养性，齐家治国，我的讲演获得了与会者的掌声。

回国前，我想过以某种理由滞留国外。我知道归国后的下场是什么，甚至一下飞机就有被带走的可能。但念头转瞬即逝，头脑里有个声音在催促：回去吧，不能把脸丢到国外。

也许对我还是有一定的信任的，总之，在我被调查的时候放我出国组织是宽容的。而我明白，政协照常工作的机会渺茫了。感谢组织，给了我小半天又一夜的自由时间。

遥望了工作将近四年的省政协大楼，遥望了我家的别墅，我去攀登了一段千景山。从第一次来省城工作就想去爬这坐山，那里有好看的风景，迷人的人文故事，革命年代的血雨腥风，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成行，今天总算如愿。

上半夜，出租车司机师傅驱车一百二十公里，把我带到老家的村子。父母已经过世，我看了一眼出生和幼时居住过的已经倒塌的旧宅。又行七十五公里，到大学母校门口站了片刻。下半夜，辛苦的司机把我送到了铁佛城。当兵时连队的旧址，佛城区委区政府，佛城区委招待所，铁佛市委市政府，铁佛宾馆，柳都宾馆，最后铁佛寺下车，把司机师傅打发回了。冥冥之中，我把人生的最后归宿选择在了铁佛城铁佛寺。

敬爱的组织，亲爱的家人，请再次恕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告别。

人生六十年，现在我是这样的懦弱。好在，回到了生我育我的国家的土地上，回到了铁佛城，回到了我曾经当过兵、执过政和奋斗过的地方。我是铁佛城的一个子民，恳请组织和家人把我的一半骨灰撒在父母坟前，也留一半在这里吧，撒在运河堤下，去滋养这片生生不息的杨柳。别了，我的领导、家人、同事和朋友们。

岳勇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七日凌晨

政府没有公开岳勇的去世。悠悠众嘴，对一个副省级干部的不正常死亡展开了丰富的想像，猜测跟传言也就五花八门起来。

确认岳勇去世，贺知妙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写下了一篇《丧钟为我敲响》：

“丧钟为我敲响

它已为我寻到一方净土

野花淡淡,芳草萋萋,恋蝶飞翔

我终于可以长眠了

相伴如此一湖青色水光

丧钟为我敲响

是害怕失去对你的恋爱

把自己的信念托付给上苍

一如环抱着熟睡的稚儿

我怕倒塌的大厦压碎我的脊梁

丧钟为我敲响

惟愿沿着你引我来时的坐标

去天堂实现今生未竟的梦想

请容许我赶过去亲吻你的眉眼

或许燃烧的血液会融化你六十岁的忧伤”

写罢，用锈钝的刀片再一次划破了自己的手腕。鲜血汩汩而流，浑身软弱无力，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了心里思念的人。艰难地打开手机，用微弱的声音向爹娘做最后的问候。知女莫如母，老人发现了闺女的不对劲儿。半个小时后，贺知妙被火速赶来的弟弟送往医院。

几天后，病床上的贺知妙看着守望在身旁的爹娘跟女儿，心中念出了人生最后一首诗谣：

风儿它催着我的帆

浑身的血管

拧成一条挣扎的缆

那是海浪不是缆

我这是在大海里狂颠

无法远离生我的，我生的

无法通向那座珊瑚的港湾

那就这样吧，这样吧

在你无风的安宁里

就此沉淀，沉淀

伤愈出院，知妙入空门。不久，香客们在铁佛寺里发现了一名优雅的中年尼姑。碌碌红尘中，蓦然一瞥，佛陀就在那里等着她呢。自此，千年古刹多了一名知妙师傅。《柳民映像三十六人》中贺知妙是第三十一个原型人物，画面里寺院中一和善道姑安然穿行，身后彩虹飞天。像下隐名记事，题注“少小只任痴云飞，蜃去还修彩虹垂”，画像名《虹》。

陶卫国的病情愈发严重，家人不得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看护治疗。省纪委调查，铁佛宾馆不正常改制及土地售卖造成国有资产流失，岳勇及陶卫国是最大受益者。虹叶组像中陶是第三十二个原型人物，画面中主人公沼泽跋涉，前方金光灼目。题注“长河挥臂击流水，足入泥泽身不知”，画像名《泽》。

铁商集团毛秋娜向组织坦白交待，因行贿数额较大关压待审。后成为虹叶组像中第三十三个原型人物，画中俏女子迎风而立，身后傲雪斗霜群梅绽放。像下隐名晦事，题注“冰雪林中著此身，不同桃李混芳尘”，画像名《梅》也。

铁方集团董事长程木滨依然没有消息，人们猜测他或许受岳勇的牵连更大、调查时间更长、后果更甚。

招商局局长郝胜超没有因为跟陶卫国走得亲密，并获得岳勇青睐而受到牵连，反而以其廉洁的口碑跟工作业绩，当选为副市长。受岳勇压制的佛城区委井书记升职为市纪检委书记。同时，一批默默工作不善逢迎的干部得以调整晋职。

铁建集团被省国电集团控股，易滨退居副董事长，终于可以如其所愿天天画老虎了。易滨的父亲、退休的人大主任易恩道，因为要正厅级医疗待遇扰乱防疫秩序，成了网红人物被组织严肃处理，为天下笑谈。

疫情下的经济与民生，三百多名党政官员、企业主以及群众参与的总额九亿多的P2P网络平台非法集资案，成了现任领导亟需解决的大问题。历史浩荡，千年古城开始了新征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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